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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《达芬奇案中案》,想起了前段时间在哥大新闻伦理课上讨论的一个案例:美国ABC新闻对熟食连锁店Food Lion的报道。“Food Lion案”跟“达芬奇案”的相似之处是,都用了暗访和隐形摄像头,本质不同在于所报道的事实基本经得起推敲,没有敲诈。

“Food Lion案”发生在1992年,ABC新闻的Prime Time Live接到线人举报,称总部在北卡罗来纳州、有1000多家分店的Food Lion食品不卫生,且将过期食品重新包装后出售。ABC新闻派了两名记者去调查,这两位记者用虚假身份和简历应聘为Food Lion两家店的员工,分别工作了一周和两周,期间用隐形摄像头拍下了重新包装过期食品和打扫卫生的场景。此外,节目还采访了几位已经从Food Lion辞职的员工,大意是说没法再昧着良心干下去。

节目播出后,Food Lion起诉了ABC新闻、节目制片人和两位女记者,起诉理由并非报道内容失实,而是认为ABC新闻获取信息的手段涉嫌欺诈,两位女记者在受聘于Food Lion期间违反忠实义务。

此后7年间,此案经历了北卡地方法院判决、ABC新闻上诉、美国第四巡回上诉法院重判,最终,虽然ABC的赔偿金额从最初的1000多万美元降至象征性的2美元,但两次判决都是ABC败诉。

这是最后一堂新闻伦理课的案例。曾经在ABC新闻工作过的Richard Wald教授先是从头至尾放了一遍节目,然后让大家讨论ABC的做法符合新闻伦理。

讨论分歧很大,有不少人认为,这种情况下,暗访和隐形摄像头是完全有必要的,要不然公众怎么能知道食品安全面临的风险;也有人认为,这可是撒谎啊。

Richard Wald教授总结说,媒体和记者如何决定是否用隐形摄像头,要考虑三个方面,首先,不同的媒体有不同的要求,而且对受众的影响不同;其次,如果采取这种有争议的报道方式,跳出记者的立场,作为一个普通人想想,是否应该这样做;第三,如果用了这种方式,要确保事实无误。

最后,Richard Wald教授强调,隐形摄像头是万不得已的“最后一招”,在你穷尽各种办法都采访不到的情况下再考虑,而且编辑解读隐形摄像头拍摄的素材要非常谨慎,避免按照主观意愿剪辑解读。

对于假装身份的暗访,Richard Wald教授是不赞同的。调查报道课的Duff Wilson教授和他《纽约时报》的同事、三次获普利策奖的Walt Bogdanich也不赞同,Walt Bogdanich在回答一位同学“是否一定要告诉采访对象,自己是记者”的问题时说,“必须拿到桌面上公开讲,你不能撒谎。”

当然,我知道在国内媒体,很多人将暗访和隐形摄像头视为合理的采访手段,因为无论是政府还是企业,信息公开的观念还都很淡薄,面对媒体采访条件反射的反应是挡或者躲,只有觉得需要媒体“宣传”时才主动找记者。概而言之,中国国情!(中国国情是个筐,什么都能往里装。)

更何况在“达芬奇案”中,除了暗访和隐形摄像头,还有“公关公司”协同记者以不再继续报道和帮助撤稿为筹码,谋取巨额利益。这在美国媒体中,估计是很难想象的。

做记者几年后,对于类似的“钱稿交易”,并非第一次听说,但是当高达八位数的“交易”白纸黑字公之于众,以往暗藏在浊水之下的现象浮出水面,很难说这是正常的行业生态。

可悲的是,社会上很多人就是这样看媒体这个行业的。老家有亲戚朋友做生意,多次听到他们向我抱怨当地报纸记者电话或者登门说抓住“负面”,最终以钱物摆平。一位看着我长大的伯父前几年见到我都会意味深长地说“你怎么会去做记者,这个行业实在……”表哥说,“你当记者怎么会那么辛苦,我很多同学在省级报纸都可以轻轻松松收入很多,有很多路子。”

更可悲的是,一些媒体中人也会觉得,记者编辑并不比其他人素质高很多,收入水平在整个社会中也不算高,不能对媒体记者要求过于苛刻,权钱交易是整个社会的问题,根源在制度。任何问题,一旦归结为制度,似乎就很难继续讨论下去了,身在制度中的个人似乎就不必为自己行为负责了。

回归Richard Wald教授的新闻伦理课,他在最后一堂课的结束语中说,讨论新闻伦理的意义在于,让你在做好记者这份“工作”之外,思考如何有成功的“职业生涯”。新闻伦理课很少能告诉大家绝对的对错答案,而是在讨论中教会大家如何思考,如何做出判断,如何作出决定。“做出聪明的决定,仅有技术层面的知识是不够的,还需要懂得有关人生和社会的常识。”

想起朱德庸的一句话,“看清楚这个世界,并不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,但可能让你在看清楚这个世界是个怎样的世界后,把自己变得比较好。”对于未来,这是我想说的。

PS:

Richard Wald教授是一位很有个性的老头。他在哥大新闻学院的主页这样介绍自己:出生于曼哈顿110街,在15街上高中,在116街上大学和研究生,然后短暂地离开曼哈顿岛去英国读书,后先后在曼哈顿41街的先驱论坛报、49街的惠特尼传播、48街的NBC新闻、66街的ABC新闻工作,目前回到116街工作。

他报道战争时被枪声震坏了一只耳朵,所以,他要求学生上课发言都要大声,每次觉得听不清就喊“大声点,记住,我是聋子!”每次上课前,他像法官拍惊堂木一样用力拍讲桌,教师顷刻安静下来。他不懂PPT、投影仪等新技术,每次都是一个人在前面踱来踱去讲完两个半小时,组织讨论、引导、总结,学生争论得越不可开交他越高兴。

新闻伦理的第一堂课,他让大家讨论阿里士多德,讨论人如何幸福,如何做好的事情,好的事情的标准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。第一堂课是很沉闷的,很多同学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问题,有些冷场,或许这些问题都是大家平常根本不会去想的。

一位男生很直接地说“这样的讨论让我觉得很沮丧。我来这里想学更多采访报道的技术。”的确,新闻伦理这门课是哥大新闻学院“skills”系列课程之一。Richard Wald毫不含糊的回敬“你对伦理不感兴趣,简直难以置信,如果你认为这样的讨论无关紧要,你来这里干什么?”

Richard Wald说,世界在变化,技术在进步,但大众传播的伦理本质上从未改变,新闻媒体的目的仍然是服务于公众,并尝试说出真相(尽管很难)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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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侃

霍侃

14篇文章 11年前更新

关注货币政策、银行、政府债务等。宏观视角,“微”观经济:试图从毛细血管的微观层面感知中国经济冷暖,把握政策脉搏,拼接宏观图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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